南京退休老人汪侠,今年80岁了,第九次参加高考,除去年轻时代的四次正常高考,后五次高考均发生在2001年高考取消考生年龄限制的制度改革之后。
他考了五次,也当了五年名副其实的年龄最大考生,中间还客串了一回大学的旁听生,但还是换不回一张薄薄的大学文凭。
从一开始的媒体热捧,奉其为改革偶像,到媒体竞相敬而远之,察觉“味道不对”,老人的心态发生了怎样耐人寻味的变化?
改革偶像 时代需要
“他上不了大学,这个改革不是说空话吗?”
2001年5月,南京高考报名首日,《金陵晚报》记者吴聪灵被派到相对比较偏远的秦淮区招生办去蹲点。
原以为没什么新闻的,结果汪侠来了。招生办的人吓了一跳,搬凳子的搬凳子,倒茶的倒茶,有人把电风扇抬过来,还有人则开始通知媒体。
这一年正实施高考制度改革,有关方面取消了高考考生的年龄限制,当年72岁的汪侠成为江苏年龄最大的考生。次日一早,老人的形象出现在南京所有媒体上,并被冠以“学习模范,奋斗偶像”之类的名词。
这真是一个迎合高考制度改革的正面典型,正是时代的需要。媒体竞相赋予他改革符号的价值,不久老人上了央视《新闻联播》,后来还作为“新时代、新生活”的典型上了《焦点访谈》。
第一次尝试,汪侠只考了160分,对成绩有些失望,并试图寻找理由掩饰尴尬,他说媒体的采访干扰了他发挥。2002年,汪侠再接再厉。复习期间,到汪家的记者络绎不绝,家人只好在门上贴上“谢绝来访”和“高考复习中,保持安静”的字条。
虽然书读得很辛苦,但成绩仍不理想,总分213分。
第二次坚持报考让媒体觉得老人不是玩票,执著精神难得,汪侠高考的积极意义再次被空前推崇。中国教育电视台将他的事迹拍成“学生七十古来稀”,成为当年“迎接十六大,在改革创新中发展”系列之一。这一年,南京又一位高龄考生李老汉出现了,拿着准考证在中华中学门口徘徊,纳闷“为什么没有人来采访我”。
事情的意义越宣传越重大,当地一家电视台的主持人终于在节目中引用观众的话说:应该有一家高校破格录取他,圆老人一个大学梦。来自舆论的最“义正词严”的质问是,“他上不了大学,这个改革不是说空话吗?”
更多媒体由此附和,老人连续两年第一志愿报考的学校——南京医科大学,首当其冲地感受到了这种来自舆论和道德层面的压力。
标准好学生
汪侠从不迟到,不旷课,4年只请过一次三小时的假
2002年9月,汪侠终于上学了。南医大做了权衡,认为录取汪侠“是个双赢”,一是提高了学校知名度,二是老人的精神可以带动年轻学生上进。但校方告诉汪侠,只能做旁听生,最多发课程学习成绩证明。
从此,南京医科大学的教室里多了一位认真的老人:戴一顶帽子,戴一副老花眼镜,拿着紫色的铁皮笔盒。
老人每天五点起床,一天上九节课,而且不是听完就算,还要预习、复习,严谨得像个听话的小学生。
四年的校园时光,汪侠从不迟到,不旷课,只请过一次三小时的假。
汪侠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极有信心,自认专业分数在应届同学中属于中等偏上,“别看他们高考的时候都500多分,我可是搞了30多年的专业了。”但老人很快发现,没有这么容易。每天回家,老伴都会问他:能不能听得进去?刚开始的时候,他还很爽快地回答:能,能。不到半年,回答就不太爽快了,后来家人再问,他都不愿讲了。
儿子劝母亲:你不要老问他,七十几岁了,能把这个课上下来就不错了。不过老伴不这样想,当初是她呼吁学校招收的,“最起码及格分要达到吧。”
但是,这个对汪侠来说已经有点不可企及了,大一英语只考了15分。“他自我感觉是懂了,但专业课程跟不上节奏。”南医大宣传部的陈部长说。
谁动了我的分数?
“这是破坏国家教育改革的行径,可以够得上危害国家安全罪了。”
2006年6月,南医大照例没有给他发毕业证书,老人只能接受,但还是心有不甘。
而南京医科大学,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证书的严肃性,才拒绝了汪侠。一位学校老师说,汪侠的很多课程都没有通过,动手能力又比较差,怎么能让他进入临床实习并毕业呢?那会是什么后果?
汪侠一度十分迷茫。他再度想起了高考。在消停了四年后,2007年、2008年,他卷土重来。但结果让他愈发灰心,2008年高考数学他竟然只有3分。
一个读了4年大学的人,反而考得不如上大学之前,老人有点无法接受。不知道从哪天开始,他觉得这里一定有蹊跷。
在进入大学旁听之前,他常念叨一句古语,诸葛亮的“成败难所逆料”。现在,老人已经不太说这句话了,他突然发现成败不是“难所逆料”,而是“可以断定”了。因为老人觉得有人在搞他,在私下改他的分数。
越来越多的记者发现老人变了,不再是设计中的上进楷模了,也就不和他联系了。无奈之下,汪侠写信给中共中央办公厅信访组说:“江苏女足的人可以上大学,丁俊晖可以上大学,为什么我不可以拿毕业证书?”有一次,一位记者随口肯定了这个做法,老人仿佛见到了知音,要为这个记者掏挂号费、邮票钱,被对方婉拒。
在汪侠看来,他高考和上大学的目的始终是“更新知识,更好地为人民服务”,这是一个学雷锋的事情,如果不让他学习、不让他获得毕业证书,就是不让他为人民服务。“搞我的,不是学校的人,也不是铁路医院的人,而是×××。”汪侠神秘地凑上来说。
他说,这是破坏国家教育改革的行径,在以前是反革命罪,现在则可以够得上危害国家安全罪了。可对方为什么要搞他,他始终无法理解,“人家说,唯利是图,这个又没有利。”
汪侠难以解释如此秘密的“勾当”如何被他探知,他只是强调“没有不透风的墙”。
“我遇到trouble(麻烦)了。”
媒体已经不需要这位曾经的楷模汪侠了
汪侠不请家教,他舍不得钱,而且觉得自己能够解决问题,他喜欢用读书卡片,他说这样有助于走到哪、记到哪,家里的每个本子、每本书里都夹着用大大小小包装盒做成的卡片,有英语单词,有历史知识。
即便已经受挫多次,老人还是不愿意反思自己的复习方法。为了证明自己的英语实力,他专为记者朗读了一篇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讲,语速飞快,十分熟练,他还逐字逐句地解释中文意思,分毫不差,但是同样,音准不到十分之一。他很自信地说,这个单词是fun,现在的“粉丝”就来自于这个词。记者说那应该是fan吧,他翻出1974年出的一本英文字典,沉默了一会说,“你对了,我错了”。
汪侠桌上的复习参考书大多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,从数学、英语到历史。一本《大代数》,他有英文版的、日文版的、俄文版的,都是出自上世纪70年代。一位记者惋惜地说,他甚至不知道江苏早就实行了新课改,新书和2001年的都已经大不相同了。
媒体偶尔还会找到他,但篇幅越来越小,《扬子晚报》今年的报道中心是,老人的作文就写了100多个字,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,更像是调笑的花絮。一位多次采访汪侠的记者说,很多同行都觉得这个老人比较偏执,有人甚至感觉在看笑话,不像以前那样让人敬佩,但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在2007年之前,情况并不是这样的。以前南京的媒体只要写高考,基本都要写汪侠,有几个报纸甚至成立了专门写他的班子。一位主持人在电视节目中说,如果没有汪侠,真不知道该怎么报道高考。但是今年,当地一个记者写了一篇长长的关于汪侠的报道,大意还是说汪老精神可嘉,结果文章被总编毙了。
媒体已经不需要这位曾经的楷模汪侠了。
2008年8月,江苏省政协委员、南京师范大学校长在关于教育的联组会议中提出,“70多岁的老人参加高考,50多岁的人进入大学学习,这严重浪费了教育资源。”南京媒体对此做了报道。写报道的记者随后接到了汪侠的电话,这位记者回忆说,汪老当时在电话中十分激动,她当时很害怕,以为老人受了刺激。
偶尔会有人问汪侠,今天怎么不去上课?他总是带着笑,轻描淡写地回答,“我遇到trouble了。”对方还没有明白过来,汪侠已经走远了。
据《南方周末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