境界
余习书法,十有余年矣,终不能得其大略。临池既倦,心中亦自不平:曩者江郎受业于异人,遽成大家;如使书家执吾手,亲授成书之道,必能有所广益,得脱笔耕之苦也。
少顷,有声作于门,启而视之,一长者于右,衣着步履,悉如古人,气度亦不凡。见余,乃前曰:“吾先世郑燮,已列仙宫。今下界一游,适闻汝太息者再,遂至,愿闻其详。”
余大喜,因邀入室,问曰:“《兰亭》既成,咸以为千载行书第一。世人争相临摹,然得其三昧者鲜矣,以其神韵高妙,非后人所能及也,然吾究其成书之道,不过衔觞赋文,聊为记叙,非向以为宿成者也。是故神通之品,实乃天成。若无右军笔法,虽笔耕千遍,不能也。先生善书,必知其笔法,愿学之。”
郑燮怫然不悦,叹曰:“呜呼,‘笔法天成’!吾闻其论也久矣,未尝不怒其惑之深也。汝知右军笔法高绝,而未见其研习之苦也。右军濯砚,竟成墨池,怀素葬笔,终为笔冢。书家之临池不倦,如此其至也。今汝不顾其艰辛至此,而欲一朝之间,尽得右军笔法,亦已难矣。樊川曰:‘蜀山兀,阿房出’,放诸书道,亦可谓‘墨池显,兰亭始出’也。”
余悻悻然,曰:“虽然,书道贵于自然。先生所创‘七分半书’,参楷、隶之道,浑然天成,固不为斧凿也。吾欲谋其变,惜无天成笔法,纵有所得,不过营营于点划之间,不可谓通神之品。虽笔耕不辍,亦何如哉?”
曰:“是何言语!逸少曰:适我莫非新,谋新者,以人力求谋诸书道之变化,固非天成者也。况书无定法,犹水无常形,吾求其变,岂可怪也欤?子敬出,笔惊风雨,不堕乃父之名。吾观其融真、草、篆、隶于一炉,而创破体,何其气概之盛也!其所创连绵草者,似奇反正,若断还连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。‘如火筋画灰,连属无端末,天下子敬第一品也’,米元章奉之神品,岂顾其谋新求变而非彼所谓天成者耶?”
“是故无笔耕之勤,无入书家之伍;无谋新求变,无为通神之品。庸人不识,正襟危坐,辍笔不耕,而曰‘待其天成’。吾恐其笔法未成,而岁月蹉跎也。”
“岂独书道如此,万事皆然也。必以逸少临池之勤,子敬求变之勇,乃克有济。二者得兼,然后存乎一心,随意挥洒可也。至于无为无谋而欲一朝功成,其可得乎?”
余长揖而谢曰:“谨受教。愿乞墨迹,以偿夙愿。”
先生欣然援笔,而书“‘勤’、‘勇’以济,莫之能伤”。既成,乃叹曰“吾于仙界,始知后人有词家三境之说:‘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’,此临池不倦,笔耕不辍之境也,‘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’,此谋新求变,硕果累成之境也,‘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’,此根基既具,于妙处偶得之至境也;至境虽妙,苟无‘勤’,‘勇’于前,亦不能及也。呜呼,静庵所谓,岂独词家也哉?是亦书道之三境,为人之三境也。愿汝尊之守之,永世莫忘!”
遂出,不知所终。惟所题数语,犹存墨香。